十九岁那年,张胜男嫁到了桃树坪下面的莲花镇,那年牛子槊十四岁。他脸上淌着泪呼喊着她的名字、追了十几里山路追上送嫁的队伍,他送给张胜男一对儿菩提子做的手镯、一副连翘木做的头钗。从此,两人再没见过面。

伏在张胜男腿上无声地哽咽了一阵,牛子槊心中的那种辛酸被泪水慢慢稀释得差不多了,情绪随之也平复下来。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一笑:“姐,你过得咋样?”

张胜男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云,她用手理了理鬓角的头发,淡淡一笑道:“凑和,你呢?清虚道长还好吧?”

“我也凑和,师傅仙逝已经两年了。”

“这两年我听外面传言,说你的骨科手艺远近闻名,不亚于你师傅,我心里一直替你高兴着哩。”

“啥不错啊?跟师傅差老鼻子了,勉强混口饭罢了。”

“你比姐有出息,好好干,活出个人样来。”

“姐夫对你咋样?”

张胜男的手轻轻颤了一下,略一迟疑便转而嗔道:“你个没良心的,也不到莲花来看我。”

“我想去看你来着,可咱俩非亲非故,你又是有夫之妇,我怕别人说闲话。”

“呸,就你心眼多!”张胜男脸上一红,狠狠剜了他一眼:“说什么闲话?你才多大?谁会往歪处想?”

“再小也是个男人,这是师傅告诉我的。主要还是怕姐夫多心,影响你的生活。”

张胜男的眉毛急剧颤了两颤没吭声,过了半晌才问道:“你到省城干什么来了?咋弄得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了?”

牛子槊舔了舔嘴唇刚要回答,就见一辆小轿车疯了一样从不远处急驰而来。快速行驶的汽车把路面上的积水激起老高,到了车站门口,轿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嘎吱一下停住了,引得周围路过之人纷纷侧目。 她所做的一切竟抵不上这老男人的一根汗毛!

“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芷君姐又恶狠狠的对他命令道:“还不快给张总解开穴道!”

“你爹死不了!”憋在心里的火药终于爆炸了,他拧着眉毛指着吴芷君的面孔大吼一声:“老子没工夫伺候你们。”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屋子,一头冲进了茫茫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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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你回来……”远远的,他听到耳后传来吴芷君的叫声。

牛子槊回头看了一眼隐没在雨幕中的别墅,露出了狼一样坚实锋利的白牙,冷哼一声:“你和你爹好好玩去吧!”

到了城北客运站,他一摸口袋,身上只有十五块八毛钱,而到青羊县城的车票要二十六块钱,牛子槊立马如泄气的皮球瘪了。

他一向不习惯于在身上揣许多钱,早上出去吃饭时口袋里只带了一百块钱,吃了饭买了艾条后就剩下十五块八毛钱了,他不但没动用吴芷君留给他的钱,就连自己卖药才的钱此时也全遗留在了吴芷君家里。

望着满天的瓢泼大雨,他咬了咬牙心道:先上车再说,只有听天由命到哪儿说哪儿了。

发往青羊县城的班车已经出站了,就停在客运站门口。为了多拉几个客人,车老板子和售票员趁着下一趟班车没出站前正站在车门口拼命私揽顾客。

见他过来,女售票员笑吟吟举着伞迎了上来,“小兄弟,去哪儿?”

“青羊。”他心里直打鼓。

“好嘞……上车。”如同看见亲爹一样,女售票员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一手搀着他的手臂,一手举伞为他遮住纷纷大雨,丰满的胸脯紧紧压在他的胳膊上。

“我……”上车的一瞬间,他想把自己钱不够的事情预先说出来,张了张口却又忍住了。

“上车上车,先上车再说,车上有毛巾,你自己擦擦头上的雨水。”女售票员似乎没听见他说什么,她几乎是用两只肥大的咪咪把他顶进了车门,然后又转身忙着招呼别人去了。

牛子槊叹了口气,在车尾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车上稀稀拉拉坐了十几个人。

雨越下越大,女售票员回到车上卖票,车老板子则继续留在车下吆喝。

车上就那么几个乘客,其他人都是在售票窗口买的票,所以售票员直接向牛子槊走来。

“二十六元整,”她笑吟吟向牛子槊伸出了一只肥滚滚的手。

“大姐,”牛子槊咽了口唾沫,伸手从口袋里掏出十五元八毛钱,递到她的手里“我出门急,没带那么多钱,你看……”

“不够。”女售票员肥胖的扁脸唰一下拉了下来,劈头打断了他的话:“十五块钱八只够到豁口镇的。”

豁口镇坐落在省城到青羊县城进山口处,距离青羊还有五十里山路。

“大姐,都是青羊人,要不这样……”他艰难的想着措辞。

“小本经营,概不赊帐。”她的脸冰冷得快要结霜了,眼睛里射出的不屑几乎能将他当场阉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身横肉的车老板子晃着膀子走了过来。

售票员撇了撇血盆大口,斜睨了一眼牛子槊没好气地说道:“这小伙子十五块钱就想坐到青羊。”

“那怎么行?”车老板子变脸鸡似的霎时也变了脸,一口便回绝了,语气中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一分钱一分货,十五块钱你到豁口下,要不你现在就下车,看后面的车能不能让你坐?”

“大哥,我的意思是……”牛子槊还想和谓车老板子商量商量。

“别叫我大哥,有钱你是我大哥,没钱你叫爷爷也不成。”车老板子颇为蛮横的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凶光,恶狠狠道:“小伙子,废话少说,我没工夫跟你闲几巴磨牙!要坐你就到豁口下,不然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

胖女人也在旁边帮腔:“跟他废的什么话呀!这么一会耽误了多少生意?”

牛子槊注意到车上所有的乘客都在看着自己,他感到自己的脸很烫。再回吴芷君那里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无奈地点点头:“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在豁口下就是了。”

肥女人撇着嘴唇抖抖手里的钱说道:“早这么说不就齐了?真是的!”说着,扭着肥臀,脸上带着胜利的表情走了。

嗓子里无声的哽咽了一下,牛子槊直想哭,最后还是咬牙切齿地低头憋住了。

借着眼角的余光,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年轻少妇一直在看他,他把头垂得更低了,恨不能在座位下找个缝隙钻进去。

那少妇却站起身离开座位径直走了过来。

“是子槊吗?”少妇问道。

他诧异地抬起头。

少妇竟是张胜男!

“张胜男姐……”牛子槊鼻子一酸,热泪忍不住滚了下来。“我……我真他妈丢人现眼……”

“别这样,都五尺高的汉子了!”张胜男挨着他坐下,用手在下面悄悄捏着他的手,小声说道:“刚才的事情我都看见了,只是你穿着西装我不敢认你。自古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啥丢人的,秦琼还卖过黄骠马哩。”

他使劲点点头,无声的抽咽着,眼前若没有别人,他很想钻进张胜男怀里嚎啕大哭一场。

在牛子槊的眼里,张胜男便是他生命中最尊贵的贵人。

当年,桃树坪人把他母亲抬到了半山腰的树林里往地上一放便扬长而去,只有一个叫张胜男的小姑娘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哭泣。她还不时跑回家里偷来食物和水给他吃喝,为此,她没少挨家里人揍。小子槊的母亲闭眼之后,又是这个小姑娘跑去青云观找来清虚料理后事。

张胜男长得小巧玲珑,个头和小子槊差不多,年龄却比他大了五岁。在他后来逐渐长大的岁月里,张胜男经常会气喘吁吁地爬半座山到青云观来看他,来时总要给他带个熟鸡蛋、腌鸭蛋,要么就是一块葱油饼。

长到一定年龄,牛子槊可以跟着师傅下山给人瞧病了,每逢经过桃树坪时,张胜男总会准时出现在村口等着他。她还是那样,要么给他手里塞个鸡蛋、要么塞个咸鸭蛋或一块葱油饼。他一直搞不清楚张胜男怎么就能知道他和师傅下山了。后来他曾经问过张胜男,她调皮的一笑:“不告诉你,我会算。”

 

车还未完全停稳,车门便打开了,一个女人急不可耐的跳了出来。她四下里略一张望便径直向发往青羊的班车走来。

肥滚滚的女售票员见状,腾一下炮弹似的窜了出去。

因为车窗上沾有雨水,远处看不大清楚,牛子槊只觉得那女人的身形看起来有点眼熟,有点像吴芷君的轮廓。

车外传来女售票员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大姐,去哪儿?”

“请问你这是去青羊的车吗?”

“对对对,赶紧上车。”

“我不坐车,我找人,你这车上有没有一个叫牛子槊的乘客,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青羊人。”

见不是衣食父母,肥售票员有点不乐意了,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你自己上车去看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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